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。
是梦。
抬头看见的是一所土楼的外门上高悬着红灯笼,低头看见的是3枚漆黑的铜钱安置在我的掌心里。
我的嗓音浓重,带着似有鼻炎的山西腔,我大声呵斥道:“去!”
铜钱跌撞滚落在黑漆的桌面上,我定睛观瞧,那桌面其实是由一副棺盖制成,再一凑近,棺木上赫然陈列着我的姓名,死期便是在明日此时。
我听见自己发出比在梦中还大声的呼喊,看见自己头上汗水淋漓。月光在屋里,我在地上,照片在墙上,我和他在照片上,用比哭还难看的神情对着彼此微笑。
一个陌生的、扭曲的、*魅的声音悄悄降临在我的耳侧,它说:“我一定要杀了他。”
那声音蛊惑着我的鼓膜,我的头嗡嗡直跳。那句子是从我自己嘴里发出的声响。
梦中来自山西的我应是此刻的我的前世,她随着噩梦潜入我的睡袋,希望能将这不幸变为万幸。
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重复了一次:“我一定要杀了他,在他杀死我之前。”
1
在下定决心杀死丈夫之前,我也有过很长时间的挣扎。为此我还回了一趟老家。
我的老家在西北边陲的乡下,那是一个常年大旱,过分贫瘠、荒凉的地方。
家乡最厚的土,是水干涸后被风带来又丢下堆积成的。我的老宅在被风丢弃的家乡的尽头,在我又丢下它后,它逐渐露出败像。
我其实很不想回来,家乡给我的感觉不好,这里太冷又太热,赤裸裸地把自己摊开在阳光下,暴晒雨淋再风干,一层又一层地结痂,地面因此变得坚硬且光滑。
相对于城市用钢筋水泥、灯红酒绿、纸醉金迷堆砌出来的坚硬且光滑,我的家乡它一无所有,只有土,厚厚的土。
我回来,是因为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丈夫。
这件事比让我回家还要叫我难过。
我们不是没好过的。我们好了快十年,从校园恋爱到结婚,除了生子,我们什么都拥有了,以至于我曾经对所谓的七年之痒嗤之以鼻。
我曾经以为我是特殊的。我忘记阳光之下无新事,无非是厌倦和被厌倦,放弃和被放弃。
就像家乡的土一样。
我怎么总是想起家乡的土。
我拢了拢发,我的头发被带着土的风吹乱了,那风太重,打在脸上很疼。没有直达的车,我依次乘坐高铁、大巴、小车,最后走回了我的家。
我回来,是为了找神龛上的土地爷。
在只有*土的地方,神仙也不愿过来,我们的神仙只有土地。每家一个,在影壁式的土墙上开一洞神龛,把他的面目隐藏在阴影下。
人们遇到娶妻、产子、生死这样的大事总会虔诚地拜一拜。后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,大事也越来越少,人们对土地的祈愿也显得越来越小。连吃饭喝水这样的事,想起来时也会去拜上一拜。土地不一定会回答,至少我没有听见过神谕。可拜一拜,总是心安的。
我回来,就是为了这份心安。
因为我开始觉得,丈夫不仅想抛弃我,更多的,他是想杀死我。
我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。周围认识我的也不多,他们看着我的打扮,觉得我是个游客,以至于我推开老屋进去时,还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。
这样就好,老屋在,土地就在。
我径自走到我家的神龛前,将包一丢,直挺挺地冲土地跪下,双手合十放在额前,我俯身下拜,他经年未擦的塑身上抖落了三颗灰尘。
在手背和地面接触的瞬间,尘土窜进我的鼻子,我一痒痒,打了个喷嚏。
“啊——啾!”
腹部的小孔随着震动瞬间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。我一下没能抬起来,趴在地上喘了会儿。
这伤口就像个丑陋的印记,它久久地烙在我身上,让我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。
我和丈夫生不出孩子。
本来我们也不想要孩子。
2
丁克,这个词对于我的家乡来说很陌生。我是在认识丈夫后才知道它的。
我的丈夫是个丁克,他不喜欢孩子,觉得他们吵闹又让人恐惧。那么小的一个人,你得照顾一生,一分一秒都无法跳过。这责任对他而言太大了。
当时他是这样告诉我的,我也是这样确信的。
我也不喜欢孩子。或者说,我不喜欢的是家庭。
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,在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,在你之后——在你之后又怎么怎么样的。
在遇到我丈夫之前,我对家庭的所有感觉是恐惧。直到他出现,像光照进了我心的窟窿,填满了我被*土吸干的灵*。
他很爱我,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。他是所有人眼中最优秀的男人和丈夫,我是所有人都羡慕的妻子。
我俩神仙眷侣,我俩情比金坚,而后现在,我俩又仇深似海。
在我们结婚的第八年,我在街角遇到了他和他的新欢。我没敢上前,远远地看着他们。那时天气很热,我们所在的城市水分奇高,水蒸气让周围的一切景致变得难以捉摸。
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,直到雷雨倾盆而至,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,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,发出刺耳的鸣笛声。
“滴!滴滴!”
我忽然回神,司机的脸隐藏在车窗的下半截里,瘦削、苍白。他的刘海很长,没洗,和略有洁癖的丈夫是两种人。他的一只手搭在车窗外,宽厚有力。
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男人。
他冲我招手。
“干啥呢?下大雨了嘿!”
他说普通话,不是本地人。我木讷地看着他,上了他的车,坐在后排,他的眼睛透过后视镜,时不时扫在我的身上,我低头这才发现单薄的衣服已经湿透了,尚未消失的轮廓若隐若现。
“我说你一个人站大街上咋了,失恋了?”
他意有所指地这样问。
“啊,失恋了。”
我也意有所指地这样回。
算失恋吗?还是失婚?我不知道。那晚我没回家,在司机的床上度过。半夜我口渴醒过来,下床在陌生的环境里找水。这个简陋的房间里没有水杯,我只能摸黑到了水池边,开了龙头,就着生水喝了两口。
铁锈味,和这个简陋的房间很搭的铁锈味冲鼻而来。
我忽然想起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我说口渴,丈夫都会光着脚下床给我倒一杯水过来。
我的丈夫一直是这样的,他对我很好,好得让人生疑,又因为坚持太多年,这份疑虑变成了信任,他明明表现得那么爱我。
可为什么他在对我好的同时,要去找别人。
我蹲在水池边,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,我的心在干嚎,可我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。
床上的司机翻了个身,好像嘟囔着说了什么。我看着那具还有热乎气的身体,忽然惊恐。
我以为我报复了丈夫,可除了我和这个陌生的男人还有这间简陋的屋子外,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做了什么。我的心和我的身体一同丑陋了,我没有丝毫的复仇快感。
那天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。回家后我洗了很久的热水澡,仔仔细细搓着皮肤,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一会儿低嗥,一会儿嗫嚅。
我还是想不明白。
我想不明白事情的时候就喜欢洗澡,这是从小水资源的缺失带来的后遗症。
好医院生活开始的。
好像是那样。
丈夫回来时是第二天。他奔向我,带着阳光和脚下的阴影,一起席卷而至。他抱着我,一直道歉,说工作太忙,突然加班,就近在公司睡了,都没来得及和我说。
我听着他的絮叨,看着他的嘴一开一闭,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的主治医师说的话:“*神都在六合之外,人世间不过行走着肉体凡胎。”
我和他不该脱俗的。
我拉着他坐下,握着他的手腕说:“咱们生个孩子吧。”
那一刻他的眼睛明显亮了。我就懂了。原来是因为孩子。原来他已经变了,没变的那个人是我。
那时我想,我们生个孩子就好了。应该就会好了。我为了这段婚姻的延续,奉献了我的恐惧。
我是不想要孩子的,我也不想要家庭。可因为他,我都想要了。只要他在。但那时候,我不知道生孩子是这么复杂且苦难的事。
小腹的疼痛轻了,我喘息着抬起头,跌坐一边。
土地无言地在低矮的神龛里看着我,他的双眸微睁半闭,似有神谕初现。
医生们用很长的针头穿透我的腹部,刺破子宫、黏膜还有组织液,强行打针催卵。
我躺在床上,疼得说不出话来。我甚至疼得想叫妈妈,可那活生生的疼痛让我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没有妈妈。
我觉得女人好难啊,头顶的灯也那么亮,亮得就像家乡的太阳,白晃晃地在天上,让人无法逼视。
这样的取卵,我们进行了三次。
我的身体浮肿,脚步踉跄。我的皮肤变得很坏,性格开始阴郁。只因为我想为这个背叛我的男人生个孩子,想用这个我不想要的孩子留住他。
我觉得自己太卑微了。我比趴在地上,低进尘埃的张爱玲还要卑微。
我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变成这样了。
我变得更加多疑、善妒。我偷偷查他的手机,看他的电脑。我在家里装了监听器,期待又恐惧哪一天会在监控里看见他将新欢带回来的那一幕。
我一直等着楼上的靴子掉落。
而后,在我开始准备第四次的治疗时,丈夫皱着眉在医生面前说了不。
他说我们不要孩子了,算了。
我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绝望和放弃。
他终是要放弃我了,在我已经变成这样破破烂烂的口袋时,他不想和我一起走下去了。
我发疯似地打他耳光,在医院中哭闹。恐惧围绕着我,像被摄*怪缠上的巫师,像断线的风筝,像经年累月,一点点失去水分的*土。
直到我的耳边响起清脆的耳光。
他打了我一巴掌,他下了死手,我一下就停住了。眼泪也停了,声音也停了,这医院空旷得不像人呆的地方,我看着他,他的眼神不像人的眼神。
“你是不是又犯病了。”
他问得很坚决。我一下就好了。
我拢头发,坐直,给医生道歉。医生被我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了。
我用一种自己也陌生的声音说,对不起,我失控了。
这句话也很熟悉。
他在我身边不轻不重地倒抽了口凉气,我的余光看见他的脸,他的脸上也写着惊惶。
他刺破了我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。
他告诉别人,我曾经是个疯子。
那是我最难启齿,只告诉过他一个人的秘密。
我曾经杀过人,那个人是我的母亲。